（六）

林妙妙顯然沒放他的話在心上。畢竟在她眼中，他只是個功夫稀爛，還幾分天真的封公子。

她還笑著詭辯道：“你又不是他們，又怎知他們不希望見我如此？”

封亦什麽都比不過她，也從來說不過她。

他連想問問林妙妙，在她看著他時，想的是誰，都最終沒能問出口。

最後離開時，他聽見林妙妙淡淡嘆道：“我是在覆仇，亦是在討要一個公道。這個公道別人既給不了，那便自己來掙。”

她的眸色明亮，但因九生訣之故，泛著幾絲青藍之色。宛如玉山頂上每日可見的星辰。她的眉間花鈿宛若鮮活，在月色中微亮。

此刻的她明明沒使任何妖色媚術，封亦卻覺得自己魔障般地沈淪進去了。

那一瞬的感覺，令他再想起時也會心神燥亂。他不自覺間又避起了林妙妙。可不過兩日，他發現林妙妙又不見了。

婉月正在殿中做著打理，見封亦四下走動，便沖他擺擺手道：“找什麽呢，妙妙姐的話一早就下山了。”

近段日子婉月見他消停不少，臉色也總算好過了一些。

封亦聞言靜立了片刻，謝過她後轉身走開了。

然而他的心裏，卻開始湧起了異樣的情緒，這份情緒如同開出的泉眼，一出現後便源源不斷。

這種感覺賴了他一整日，直到暮色沈沈。眼看天色漸暗，封亦突然拉開房門，拐去了殿後不遠的一處偏僻崖邊。

雖然不想承認，可他就是武藝不濟。林妙妙下了山，他便只能在玉山頂上等著她回來。

說到底，他只不過是被困此處罷了，何處都不能去。真如她所說，她不肯放他離去，只是想要他留下來陪陪她。

但封亦知道，事實上就連她想要陪伴的人，其實都不是他。

封亦不甘，卻又不明這不甘從何而來。許是不甘被拘在這玉山頂上，又許是不願成為他人的替代。

又或許，他是不甘自己什麽都做不了，除了在她回來時替她處理傷處，或者毫無意義地勸上一二。

如果能夠下山的話……他是不是會離她更近一些。

封亦此前對林妙妙有誤解時，幾乎每日都在暗中找尋法子，想方設法要從她的魔掌中逃出去。

一次無意中，他發現此處有一線機會。

當初魅修羅挑了個四周峭壁的山頭，仿佛海中孤島。但封亦發現了此處要比其他緩和許多。而且一眼往去，有許多可用的落腳之處。

雖仍陡峭，但若是小心攀附，並非不能沿著徐徐往下。

封亦往底下望了一眼，依舊是那令人心顫的高度，此前他諸多顧忌沒有嘗試，但眼下他卻在想，為何不能試一試呢……

婉月見天黑了，便跑出去收了妙妙姐晾曬著的衣裳，抱著路過封亦的房間時，發現門大敞著，人卻不在裏頭。

若是以往，他無處可去，大多時候總是待在房中的。婉月四處留意了一圈，依舊沒有發現人影。

直到後來，她在一處崖邊的嶙石上，發現掛了一片他的衣角。

婉月倒吸一口冷風。要命了，那面薄的公子趁妙妙姐不在，竟想不開跳崖自盡了！

艾漓回來時，便好奇她這妙妙殿中怎沒個人影。後來步往殿後時，正遇上了神色慌張的婉月迎頭跑來。

婉月正不知如何是好，便見妙妙姐回來了，她忙將此事告之。

艾漓聞言臉色一變，瞬間疾行至崖邊後提氣一躍而下。

夜風獵獵，吹得她裙邊翩飛如蝶。

艾漓抱著最壞的打算，邊找邊思忖著，她最近忙著清算之前的血帳，好似根本沒怎麽調戲他啊！

怎麽就想不開了？

艾漓一路往下，本做好了準備，要在山腰或山腳下，找見一具面目全非的屍身，沒想連半山腰都沒到，便見封亦臉色蒼白地掛在山壁上。

艾漓：“……”

封亦已經快脫力了，若非求生欲望強烈，早已攀附不住跌下山崖了。

封亦通過身體力行，得到了一個結論。想象與實踐之間，是隔著一條巨大鴻溝的。

他本以為這條路是可行的，但沒想往下攀爬了一大段距離後，腳下竟然斷了路。陷入了上不去下不來的境地。

夜風冷涼，快將他僅剩無幾的氣力都要吹散了，這時他突然看見林妙妙翩然而至，足尖在凸出的山壁上一點，如若平地，宛如仙人。

可她的神色卻十分怪異。

“封公子這又是什麽興趣？攀巖拓展？”

封亦聽不懂她的後半句，但也不想答她的前半句。這副模樣，實在丟人！

艾漓又道：“小月說你自盡了。”

“沒有……”這還是要反駁一下的，他豈是如此輕生之人。

最後艾漓將人提回了山頂。得知前因後果後，她哭笑不得，不知說什麽好了。

封亦巴不得她一句話也別說！此刻什麽不甘無力統統都沒有丟人來得強烈。

盡管此刻腳步都是虛浮的，他還是挺直腰背，撐著一口氣回了房間。

艾漓越想越覺好笑，這人行徑獨特，倒有幾分書呆傻氣的可愛。她沐浴更衣過後，忍不住摸去隔間敲敲門：“封亦，你還好嗎？”

封亦在聽見她聲音時，整個人都繃直了，耳畔更是火辣辣的。

良久，裏頭嗯了一聲。

是強裝作什麽事都沒有發生的那種淡定。

艾漓許久沒調戲他了，聞言頓時有點忍耐不住。

“那便好。此處四面陡峭，此等危險之事，下次還是別再做了。”

他急於翻篇，她卻還刻意提起！在她眼中如此丟人的境況，還有下次？他直接松手跳下去得了。

艾漓倚著門框，越說越來勁：“封公子，這世上武藝不精者千千萬，這峰頂多少江湖人士都上不來，你這樣，也不丟人的。”

“你看看，好歹你還是堅持到我回來了不是？值得欽佩，今日這般辛苦，你可要好好休息。”

“說真的，也不是所有人都有你這般膽色的……”

門吱呀開了。封亦繃著個臉望向她。艾漓迎上他的目光，笑了笑不說了。萬一他過於惱羞成怒，真沖去崖邊跳了怎麽辦。

封亦本有許多話要說，但一看到她長發披散，懶懶洋洋地靠著門框笑看向他，便又緘默了。

起初她堵在門前時，瞧來甚是煩心，可眼下他卻覺得，一開門便能看見她，其實是甚好的一件事情。

特別是此刻，她的眼裏映的是他，而不是另一個人。

他沈默了一瞬，道：“你回來就好。”

“我自然會回來。你無需擔心我死在外頭了，而你就只能餓死在這兒。”

封亦皺了下眉。他想說他並不是擔心這個，才找尋下山之法的。剛要開口，林妙妙突然朝他懷裏丟來了幾本冊子和瓷罐。

“順來的內息心法和能提升內力的靈丹妙藥，送你了。”艾漓道，“就算哪天我真死外頭了，你把這些啃下來，也足夠你帶著小月安然下山了。”

“喏，這本最基礎，你便先練著。輔以這些丹藥，即便你這般資質，下個山也是能行的。你好好練，我要檢查的。”

封亦最後抱了滿手的秘籍瓶罐，看著她轉身回房把門吱呀關上，面色覆雜。她此一趟回來，竟還給他布置了課業！

艾漓沒什麽別的想法，不過相識一場，又是跟她這個妖女混過的，艾漓也擔心她離去後封亦會受她牽連。就他這樣的，隨便一個稍微有些本事的人，都能動動手指把他給摁了。

好歹他與沈佚成有著八分相似，她也不希望有朝一日他被人欺負的太狼狽了。

不管封亦今夜是否難眠，反正艾漓是一夜無夢。

可翌日一早，她就被人打攪了好覺。那不速之客才落足峰頂，艾漓便有所覺，她迅速起身著衣，出面“招待”。

來人是一位髯須闊面之人，背上一柄寬劍，劍鞘上有七顆晶石。

艾漓只一眼便認出了，這應當是那玄雲劍閣人稱七星劍者的高手。

傳聞這一位劍法高超，性子暴躁又不愛拘束，大多時候游山玩水不問閑事。

不過這麽個不管閑事的人，跑上玉山頂上來，倒也不難理解。此人很是護短，而不久前，她剛收完玄雲劍閣的一筆賬。

對方一見她出現，便怒目嗔視，拔劍在手，大罵妖女。艾漓靜待他罵了會，得知原來她動的是他一位親近的師弟。

對方攀上玉山，自然不是罵兩句就了事的，他要她性命，艾漓自是奉陪。她既替原主踏上覆仇之路，便是認了江湖債償的規則，她能討的，他人亦是能討。

對方敢獨自前來，一是性格沖動使然，二來也有足夠的底氣。他劍法十分高超，艾漓全神以對。打鬥激起了山頭巨大的動靜，把山上的另兩人也引來了。

婉月躲在角落中，見封亦越跑越近，忙扯了他一把，說他真不要命了。就他這樣的還往裏頭沖，轉眼就能被斬成好些段。

至於戰況她絲毫不擔心，在她眼中，妙妙姐連魅修羅都殺得了，還會怕誰？

七星劍招式淩厲變幻莫測，但在身法內息詭譎的九生訣面前，仍是稍遜一籌。

不消多久，對方便察覺不支。而艾漓從頭至尾都沒有下重手，更沒下過死手。

他發現後，一收劍招驀地停了下來。起初怒燥的心態，也轉變為慎重。林妙妙的九生訣，竟遠超於他的想象。

他捉摸不透這妖女性情，不解開口：“你為何相讓？”

艾漓拉了拉被斬斷的袖口，說道：“你未曾滅殺我林家，我殺你做甚？”

聞言他面色僵了一瞬，顯露出幾分怪異。

艾漓挑了挑眉：“看來這位前輩，你師弟曾對我林家所做之事，你也是有所知曉的。”

“前輩以為，我林家上下何其無辜。而我所行之事，也不在乎你們是否接受，但顯然你殺不了我，而我也不想殺你。”

“所以你離去吧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：

感謝衾梔的地雷，謝兔耳芥菜的營養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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